编者说
河桥街,一场隆重的葬礼上,死者素珍忽然活了过来,医生匆匆赶来,原来素珍只是被误判为没有生命迹象,“暂停”的葬礼引来邻居议论纷纷,面对多年来照顾她疲惫不堪的儿子,她从此陷入巨大的尴尬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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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桥孝子
武茳虹
一
关于老李的女人素珍在葬礼那天冒昧地活过来这事,河桥街的人都多多少少秉承着边看戏边忌讳的心态。据悉,老李的女人之前确实死了,至少有三十个街坊邻居见证过此事,并在葬礼上伤心地回忆了素珍的音容笑貌。
但谁知道,在乐手和鼓手唱歌时,棺材里发生了一阵异动。这股异动最开始被唢呐的嚎叫掩盖住了,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此事。参加葬礼的人们围成几桌打牌,一些妇女回忆着素珍生前的品行。虽然作为街坊邻居,她们和素珍有过不少鸡零狗碎的龃龉,但到了这时候大概就只剩下一些勤劳、能干、节俭之类的好话。葬礼的灵棚用黑色的土布装饰,要比寻常的灵棚大一些,两侧挂着挽联,中间摆放着两棵纸扎成的金色摇钱树,一台老式彩色电视机,两个穿着红色肚兜挽着小辫的童男童女,棺材后面是一个引路菩萨。素珍的孙女阿月头上戴着白布,跪在灵前。作为女性亲属,她不得不领取了哭泣的任务,与素珍的儿媳和妯娌聚在一起放声大哭。你知道阿月不是一个坏孩子,虽然她和奶奶的关系只能用淡漠来形容,但她不会像河桥街那些捣蛋的男孩一样搞破坏,一开始她还在认真地敷衍这个工作,发出几声演技拙劣的干嚎,但等到素珍的堂媳匆匆赶来,跪下,带来一阵似哭似笑的哭声时,阿月不禁“扑哧”一笑。刘叔瞪了她一眼,说,笑什么呢?她朝刘叔做了个鬼脸,虽然葬礼上确实不宜发出笑声,但是刘叔的多管闲事,显然是出于他对阿月这种张扬的女孩一贯的不满。
我们说这个葬礼的氛围一开始就很奇怪,先是老李和儿子李旺因为棺材的价格和红白喜事店大吵一架。老李那个脾气谁都知道,他向来以得罪人为己业,去到哪里都喜欢跟人吵架。一开始他是嚷嚷着要订一口顶好的棺材。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年头棺材的价格水涨船高,人竟是连死也死不起了。他把这种买不起棺材的窘迫迁怒于棺材铺,一直在店里骂骂咧咧,就这么个木材怎么要一万多,你们从死人身上还要挣这么多钱?红白喜事店的张老板一开始在忍耐老李的脾气,向他解释现在木材贵,棺材涨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,并向他介绍了几款棺材。五寸厚的黑色柏木棺材是最贵的、最能体现儿子孝心的,三寸厚的黄色棺材虽然薄了一点,但也还过得去,至于那个边上的白色棺材,样子有些奇怪,据说是近几年的环保棺材。对于这个棺材,张老板的态度颇有些暧昧。李旺似乎是看上了那个最便宜的白色棺材,但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,他不好意思向张老板直说,只能推了他的父亲一把。但是老李好像没有领悟到,还在争执黑色柏木棺材的价格,言语之间,几乎在骂张老板缺德了。我们知道老李的争执是一种无谓的争执,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争执的目的,但张老板却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阴阳怪气的话:买不起棺材就火化嘛,骨灰盒便宜。
这时候老李愣在了店里,他没有想到张老板会说这话,但也许是这几年死人太多让他不懂得尊重上帝。谁都知道这儿穷乡僻壤,只有这一家棺材铺,因为棺材数量有限,有时候还得通人情才能催红白喜事店赶制,火化这种外头时兴的丧仪在县城简直是大逆不道。但是儿子似乎对此没有什么反对,从他的神态中甚至可以感觉到一种动摇的倾向。老李面色窘迫,却还一直嘟囔。最后还是儿子结束了这个尴尬的局面,他指着角落那个长得有点像马桶的白色棺材说,就那个环保棺材吧,这年头全国都讲究环保。张老板发出了一声暧昧的嗤笑,但没有人和钱过不去,他在柜台上掏出账本说,还是年轻人痛快,随即他记下了一排电话,看着儿子说,定金两千块。
定金怎么就这么多?老李又开始嚷嚷,这时候儿子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,老李的气焰忽然就萎缩了,毕竟这个棺材是儿子出钱,他也没什么好说的。
走出红白喜事店的时候,老李一直用复杂的眼神打量不孝的儿子。他已经想到了自己的丧事将来或许也会被儿子这样草率、节约地举办,想到这里他就不免感到悲凉。父子二人走在路上时,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对彼此的不满,但是儿子却毫不在意,我们很难从儿子的神情中捕捉到他对母亲的态度,除了对操办丧事感到的厌烦,他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。快到家门口时,老李瞟了儿子一眼,自言自语地说,管他呢,环保棺材也挺好的,凭什么叫那些棺材铺白白挣黑心钱?但儿子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,没有搭理他。
后来,那个白色棺材被当作是这次离奇事件的核心原因。张老板在电话里告诉李旺,如果要把这个棺材送货上门,就要收三百块人力费。当时李旺开了免提,老李听到就在一旁大喊道,就从丽水河到河桥街这么点距离,你收三百块?你是抢钱吗?这次张老板的耐心下降了许多,他说,棺材很沉,你租一辆大车的费用比我们抬过去贵得多。你看着办吧,没人逼你,不行就自己找人抬回去。
老李从儿子那里夺过手机,大声嚷嚷着,自己抬就自己抬,还愁找不到人吗?张老板就匆匆挂了电话,显然是不想再跟他有什么交涉。老李想到自己有那么多朋友,关键是还有一个壮年的儿子,抬个棺材有什么难的?但是让老李没有想到的是,儿子竟然一口回绝了这个要求。他说,你为什么要省这三百块?我抬不了,路上都是坡,会把我累死。
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抬不了了?要是在三十年前,孝子都是要给父母抬棺绕全村一圈的,那山路不都是坡吗?
我反正抬不了,你爱找谁找谁去。
最后老李问了一圈,结果别人不是推脱就是婉拒。他又怒气冲冲地对儿子说,不给你妈搬棺材,你的脸都要丢光。从丽水河到河桥街只有十里路,中间还路过县一中。但是这十里路你要是不走,唾沫星子会把你淹死,你还当人民教师,你当屁去吧。
儿子听不得父亲的嚷嚷,只能勉强地答应了。在此之前他还因为葬礼的规格和父亲大吵一架并以失败告终,老李非要大操大办,灵棚要做大,灵幡要在街头多挂几个,白事宴必须定好酒好菜,花圈纸扎要多买,才能显出葬礼的隆重。人们都说老李更像是在给自己操办丧事,他急于给儿子打个样,让儿子将来有据可依。
老李还雇了两个人一起抬棺材:一个是五金工厂年龄暧昧不清的刘胜,据说职校毕业的刘胜已经十九岁了,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很稚气;另一个是河桥街上六十岁的老裁缝张改平。这一组离奇的抬棺组合一度让街上的人侧目。老李神气十足地指挥着队伍前行,他的模样好像是领导视察而非筹备丧事。人们看到老李一路上大汗淋漓,却仍然在斥责儿子,这棺材有什么沉的,里面都没躺人,我都抬得动,你怎么抬不动?儿子喘着气,愤愤地瞪父亲,却懒得和他辩驳。当最后棺材终于拐进狭窄的坡道时,好像撞到了什么,发出了一声闷响。老李只是回头匆匆看了一眼,就接着抬了。这时候他的体力似乎也渐渐不支了,但他仍然憋红脸,装作无事的样子。小刘虽然是个很年轻的人,但他却在后面一直偷懒,把棺材倾斜过来让老李的儿子吃力。老实的李旺没有发现这一点,在酷热的阳光下流着汗水。
好说歹说,最后四个人终于把环保棺材抬了进去。小刘一向口无遮拦,他迷惑于棺材的色彩,一路在嘀咕这个棺材为什么这么奇怪。这次抬棺雇人老李一共花了二百八十块钱。虽然只省二十块钱,并遭到了儿子的痛恨,不顾儿子抬棺材后气喘吁吁地瞪自己,他还是得意洋洋,不时地炫耀说,我就说不让红白喜事店挣这个黑心钱,他们凭什么乱收费?
小刘和老裁缝收起了现金,李旺给了他们一人一盒烟,小刘蹲坐在院子的门槛上,看着正午的阳光从远处的楼房那里射下来,留下了一片阴凉。他盯着这个奇特的环保棺材,问老李,棺材环保在哪里?
老李说,不清楚,估计是材质,反正是时兴的棺材。李旺说,好像是什么菌丝做成的。小刘疑惑地说,菌丝是个什么东西?这回没有人搭理他,老李指挥着灵棚摆放的位置,李旺又从门口拿了几个花圈进来。闲着没事的小刘绕着棺材走了一圈,忽然跳了起来,指着棺材大喊,棺材磕到了,棺材磕掉了一个角!
院子里一群亲戚朋友在忙着白事的筹备,地上有许多散落的纸花。老李俯身一看,棺材左侧最薄的地方被生生磕掉了一个角,连着掉了一整块,露出了一个尴尬的洞。人们拥出来警告老李,这个角对风水无益,不利于后代。儿子气急败坏地说,这下坏了!我就说了找棺材店的人抬过来,你非不答应,就要自己抬,这下磕坏了,我看你怎么办。
那时候老李显然是很后悔的,但他嗫嚅了下嘴唇,什么风水不风水,不就是一个角吗?谁看得见?活人都不一定看得见,死人看得见?他环视着抬棺的两个人,说,我家那口子生前就是个勤俭的人,要是她从棺材里活过来,也不会对这个棺材说什么的。
在场的人都觉得这句话纯属嘴硬,但是为了一个角换棺材确实是成本奢侈的,他们也能体谅倒霉而倔强的老李,却没有想到这句话一语成谶。后来素珍神色恍惚地从棺材里坐起来时,确实迷惘地盯着那个角看了许久,也许那个角透过来的阳间气息唤醒了她。对此儿子心中充满怨恨,据悉,他已经寝食难安地照顾了母亲很多年,早就巴不得母亲蹬腿的这一天了。丧礼上人们都看到了儿子轻快的神色,知道他卸掉了一个大大的负担。没有想到这个负担竟然辜负了这隆重的葬礼,如此唐突地苏醒过来,这让当时唱歌的乐手不禁也怔住了。
……
(选读完)
武茳虹,山西人,小说散见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青年文学》《雨花》等刊物,小说《父亲》为收获文学排行榜2022年入围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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